“文明开化”“脱亚入欧”是明治维新的导向,但这只是一个大致的方向、纲领,真正开始实行,明治政府领导人才感到问题重重,并不容易。西方究竟什么样,又如何着手,一时茫然不知所措。
大久保利
大久保利通回忆当时情况“自己认为,打倒幕府,建立天皇政治,这种事业大体亦完成。但是以后,就实在为难了。”明治政府领导人感到,必须探讨日本究竟走什么道路和“脱亚入欧”的具体路径。
1871年11月,岩仓具视率领一众高官访问欧美,主要目的就是探讨日本究竟应走什么道路。在美国他们震惊于美国的繁荣发达,但真正使他们受到强烈震撼的,还是到了当时最为发达的英国。以蒸汽机为动力的纺织厂,造船厂、炼铁厂、机器制造厂、铁路、机车制造厂,还有现代的销售系统、商业网络、制度……这一切使他们顿时经历了休克般猛击。
大久保利通几乎崩溃,他认识到英国这种令人生畏的发达是建立在政治、经济、实业和文化的综合性基础上的,在很长一段时间内,日本根本无望实现英国这种现代化。大久保利通本就言语不多,此时更加沉默寡言,以后几乎一言不发,似乎一直陷入沉思之中。
1873年3月初,他们来到德国,见到了俾斯麦。统一不久的德国给了他们一个意外的惊喜,他们突然发现、找到了日本的现代化发展之路。不久前德国还是许多分裂的小邦国,普鲁士崛起后,在首相俾斯麦的领导下,经过1864年的对丹麦战争、1866年的对奥地利战争和1870-1871年的对法国战争,最后统一。
俾斯麦
在俾斯麦的领导下,迅速统一了军队、政府机构、法律、制度、货币、度量衡、铁路等等。德国统一比日本的“废藩”仅早7个月,日本国情与德国国情确实非常类似,德国正在解决的问题就是日本正在面临的问题,德国成功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案、方法、措施,对日本有直接的借鉴意义。
而且,德国发展落后于英国、法国,正在实行中央高度集权、举国一致的“追赶”战略,卓有成效。德国见闻特别是与俾斯麦的会谈,大久保利通深受启发,大为振奋,从“英国冲击”中恢复过来,认为德国国情与日本最为接近,德国道路、德国模式就是日本应走的道路和学习模式。
此时,日本国内一些政府留守人员希望大久保利通回国处理积压政事,他也认为在德国已经找到日本现代化道路的答案,考察目的已经达到,不必再到其他国家,于是在5月下旬辞别岩仓使团,提前回国。
日本国情与德国相似近,与英国差别太大,因此只能学习德国道路、德国模式,成为明治政府的共识。但究竟日本应当走什么道路,确实事关重大,并非完全没有争议,在几年后仍然引起政坛轩然大波。
1868年明治天皇在京都发布著名的“五条誓文”是明治维新的纲领,第一条就是“广兴会议,万机决于公论”,所以从70年代起,逐渐兴起自由民权运动,民众开始批评政府,并且越来越激烈、规模越来越大。面对自由民权运动力量大发展,决定走德国模式的明治政府从1875年,态度开始强硬,以法律关闭批评政府的杂志、报纸,并限制政治性集会。
明治维新“三杰”
就在决定日本今后走向关键时刻,明治维新“三杰”在一年内先后去世。主张开放言论、尽早召开国会、制定宪法的木户孝允于1877年5月26日病逝,原定召开国会、制定宪法的计划也被拖延。他的逝世,对大隈重信的损失特别大。明治政府成立不久,他就赏识大隈重信,一直对其青睐有加,大隈重信在不到十年时间,能迅速升迁,与木户孝允对他的提携、支持大有关系。
木户孝允辞世,使大隈重信丧失了最重要的政治靠山。西乡隆盛辞职回乡后,1874年建立私学校。武士阶层被取消,极为不满,他们聚集在西乡隆盛的学校,成为学生的主要部分。他们日常学习内容就是学军事,进行军事训练,还存有大量枪支、弹药,3年后达3万人。最终他们与政府决裂,于1877年2月末造反,发动西南战争。西乡隆盛成为西南军统帅,于9月24日战败身亡。大久保利通主张强硬镇压自由民权运动,同时策动侵略中国台湾以转移国内不满情绪,对西南士族造反更不能容,是镇压士族造反的主要领导者。他主导的民治政府镇压了自由民权运动和士族造反,一时踌躇满志,却在1878年5月中旬被几名主张士族暗杀身亡。
一年之内,明治三杰陆续离世,使伊藤博文、井上馨、大隈重信三人成为最高层领袖。在三人政治中,伊藤博文、井上馨都来自长州藩,关系密切,而且长州藩与萨摩藩本来就是倒幕的主力,因此在明治政府中占据要职人多。如果与他们产生分歧,大隈重信自然居劣势。
制定一部什么样的宪法,对日本未来发展至关重要,决定日本最后走什么道路。伊藤博文坚持应走德国立宪道路,大隈重信看到了普鲁士道路的问题,主张走英国式立宪道路。德国宪法与英国宪法之争成为焦点,著名启蒙思想家福泽谕吉也主张采取英国式宪法,坚定地站在大隈重信一边。
1881年3月,大隈重信让福泽谕吉的学生为自己起草了宪法草案。主要观点是要求依照民意选举,按选举结果完成政权的更迭。官员分为政务官和事务官,政务官是“政党官”,事务官是“永久官”,由选举获胜的政党组织政府推行施政,与伊藤博文的“天皇圣裁来定天下”的方针相反。具有权威的岩仓具视认为宪法应适用日本的国情国体,日本国情就是树立区别他国的万世一系的皇权体制的国体。
大隈重信知道此事重大,必须保密,他的宪法草案在提交天皇之前不给任何人看。不想事机不密,被人密报岩仓具视和伊藤博文。提交草案给天皇之前不给任何人看,但仍然泄密,被人密报岩仓具视和伊藤博文。他们阅后认为太过激,如民众有选举等侵犯了贵族的利益,天皇权力受限等等。
伊藤博文尤其愤怒,因为此前他把自己准备的宪法草案给大隈重信看过,没想到大隈重信悄悄起草了宪法却不给自己看,认为大隈重信与福泽谕吉结盟,在6月5日公开羞辱大隈重信:“你身居参议要职居然成为福泽之流的傀儡,实在是可笑。”大隈重信宪法草案中参议、各省卿、大少辅、诸局长和皇宫内一些侍讲、侍从长为政党官,伊藤博文借此大做文章,尤其挑起皇宫内人员也反对大隈重信。
本来主张走与日本国情相近的德国道路的人就占大多数,现在许多人又有现实利益,因此支持伊藤博文的力量空前强大,大隈重信陷入孤立。精于权谋的伊藤博文认为最后摊牌的时机已经成熟,在1881年6月27日向朝中重臣岩仓具视表示自己与大隈重信势不两立,并于7月2日正式提出辞呈。
二人谁去谁留,不仅是他们个人的荣辱去留,而是关于未来日本国家道路、发展方向的选择。10月11日,天皇罢免大隈重信一切职务,余党全部被肃清,史称“明治十四年政变”。其实,在二人的斗争中,选择伊藤博文即选择德国模式,不说是“理所当然”也是“势所必至”。因为当时日本的国情与德国的国情确实最为相象相近相同,几年前岩仓使团访问欧洲后其实就确定了学习德国的方针,大隈重信要改变既定方针谈何容易。在国情相似的情况上,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应当走德国道路,只有大隈重信、福泽谕吉等少数人才会不顾国情坚持要走英国道路。他的失败,难以避免。
伊藤博文
大隈重信被清除,扫除了日本走德国道路的最后障碍。确定了走德国道路,做事认真的伊藤博文不顾自己已居高位,工作繁重,竟然于1882年3月专门到德国学习宪法、行政法,直到1883年8月才离开德国,学习时间长达一年五个月之久。虽然在德国认真学习宪法、行政法如此之久,伊藤博文仍认为自己知识不足、水平不够,请了两位著名的德国宪法专家担任宪法起草顾问。
1889年终于公布了宪法,日本正式进入世界立宪国家之列。但这部明治宪法赋予天皇极大权力,宪法是钦定而不是国会制定,国会是第二年才成立。宪法修改也不许议会提出,而是根据天皇敕命进行。立宪的核心是限制皇权,但明治宪法中有关皇室的重要事项却都置于议会权限之外。
虽然这部宪法规定立法权原则上需要议会通过,但又有许多例外条款,给天皇专行留下广泛余地。统帅、外交、任命、授予荣典等大权全归天皇,完全不容议会置喙。宪法规定,军队完全由天皇控制,规定“天皇统帅陆海军”,“天皇定陆海军之编制及常备兵额”,“天皇宣战,讲和及缔结各种条约”。
而作为宪法补充的《宪法义解》又进一步明确规定议会不得过问军队的编制、配备、给养、人事和训练事宜。军队不归议会而直接由天皇领导指挥,给日后军部的崛起提供了机会。后来军部正是在“清君侧”的口号下发动军事政变,推翻民主政治,又在效忠天皇的名义下对外发动“圣战”,这些都是按照德国模式立宪所带来的后果。
在决定日本道路的关键时刻,大隈重信与伊藤博文发生严重分歧,以他被解职、日本按照伊藤路线发展告终。以国情而论,走德国道路确实最适合日本国情,因此伊藤路线确实代表了当时大多数人的想法、观点。大隈重信的远见在于看到了这条国情相近道路的危险性,主张不顾国情地走英国道路。
当时大隈重信是少数派,是失败者。但历史却让他成为胜利者:日本按照伊藤博文的德国模式发展,最后走向军国主义、法西斯主义,给日本国家和人民带来的巨大的灾难,经过深创巨痛后,在外力作用下最后还是走上了大隈重信主张的英国式道路。伊藤博文的日本占据了中国台湾、吞并了朝鲜,但二战的结果却是日本帝国的崩溃,台湾回归中国,朝鲜独立,伊藤博文的“赫赫功勋”荡然无存,而大隈重信失败后创办的早稻田大学依然存在,已经一百三十余年,成为世界名校。
大隈重信与伊藤博文关于日本道路之争的历史表明,一个国家在关键时刻关于方向、道路的选择至关重要。一旦选错,只有在付出巨大代价后才能纠正。